|
现存的《乌夜啼》有乐府诗，琴曲歌辞，曲子词三种文学形式，名同而形异。然操琴者多不辨源流，今理清脉络以清眉目。
一、 乐府诗之部
《乌夜啼》原为清商乐西曲歌之一，自魏至唐，皆有此名之诗作：郭茂倩《乐府诗集》卷四十七·清商曲辞四载《乌夜啼》21首、卷四十八·清商曲辞五载《乌栖
曲》24首。卷六十·琴曲歌辞四载《乌夜啼引》一首。是曲有本事记载，《唐书·乐志》曰：“《乌夜啼》者，宋临川王义庆所作也。元嘉十七年，徙彭城王义康
於豫章。义庆时为江州，至镇，相见而哭。文帝闻而怪之，征还庆大惧，伎妾夜闻乌夜啼声，扣斋阁云：‘明日应有赦。’其年更为南兗州刺史，因此作歌。故其和
云：‘夜夜望郎来，笼窗窗不开。’今所传歌辞，似非义庆本旨。”另有《初学记》、《乐府古题要解》、《通典》、《通志》、《通考》皆有记载，大同小异，记
愈后事愈详。然而今所传之诗与本事并无联系，正史上也没有这段事情的记录，详玩其语词，近似《搜神记》之类的小说，最早的《乌夜啼》决非刘义庆所作。事实
上早在魏武帝曹操的《短歌行》中的名句“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已相当接近后来的《乌夜啼》诗句了。因此《乌夜啼》的起源与众多乐府
诗相同，都是汉魏以来的的民歌，刘义庆的闻啼而释作诗至多是或有其事而已，创调之说不可信。
《乐府诗集》中所载的《乌栖曲》也有“争啼”、“乌啼”等字样，可将此诗与《乌夜啼》同视之。细审诗意有吟咏辞家远游，盼早归来的，有表达社会动荡无栖身地的，有感叹母子分散不得聚的。可见这一主题的诗作是托乌啼以抒心声，并不是固定不变的。
附《乐府诗集》所载《乌夜啼》、《乌栖曲》。
《乐府诗集》卷四十七·清商曲辞四
《唐
书·乐志》曰：“《乌夜啼》者，宋临川王义庆所作也。元嘉十七年，徙彭城王义康於豫章。义庆时为江州，至镇，相见而哭。文帝闻而怪之，征还庆大惧，伎妾夜
闻乌夜啼声，扣斋阁云：‘明日应有赦。’其年更为南兗州刺史，因此作歌。故其和云：‘夜夜望郎来，笼窗窗不开。’今所传歌辞，似非义庆本旨。”《教坊记》
曰：“《乌夜啼》者，元嘉二十八年，彭城王义康有罪放逐，行次浔阳；江州刺史衡阳王义季，留连饮宴，历旬不去。帝闻而怒，皆囚之。会稽公主，姊也，尝与帝
宴洽，中席起拜。帝未达其旨，躬止之。主流涕曰：‘车子岁暮，恐不为阶下所容！’车子，义康小字也。帝指蒋山曰：‘必无此，不尔，便负初宁陵。’武帝葬於
蒋山，故指先帝陵为誓。因封馀酒寄义康，且曰：‘昨与会稽姊饮，乐，忆弟，故府所饮酒往，遂宥之。’使未达浔阳，衡阳家人扣二王所囚院曰：‘昨夜乌夜啼，
官当有赦。’少顷使至，二王得释，故有此曲。”按史书称临川王义康为江州，而云衡阳王义季，传之误也。《古今乐录》：“《乌夜啼》，旧舞十六人。”《乐府
解题》曰：“亦有《乌栖曲》，不知与此同否。”
歌舞诸少年，娉婷无种迹。菖蒲花可怜，闻名不曾识。
长樯铁鹿子，布帆阿那起。讬侬安在间，一去数千里。
辞家远行去，侬欢独离居。此日无啼音，裂帛作还书。
可怜乌臼鸟，强言知天曙。无故三更啼，欢子冒闇去。
鸟生如欲飞，二飞各自去。生离无安心，夜啼至天曙。
笼窗窗不开，荡户户不动。欢下葳蕤籥，交侬那得往。
远望千里烟，隐当在欢家。欲飞无两翅，当奈独思何。
巴陵三江口，芦荻齐如麻。执手与欢别，痛切当奈何。
【同前】梁·简文帝
绿草庭中望明月，碧玉堂里对金铺。
鸣弦拨捩发初异，挑琴欲吹众曲珠。
不疑三足朝含影，直言九子夜相呼。
羞言独眠枕下泪，讬道单栖城上乌。
【同前】刘孝绰
鹍弦且辍弄，鹤操暂停徽。
别有啼乌曲，东西相背飞。
倡人怨独守，荡子游未归。
忽闻生离曲，长夜泣罗衣。
【同前二首】北周·庾信
促柱繁弦非《子夜》，歌声舞态异《前溪》。
御史府中何处宿，洛阳城头那得栖。
弹琴蜀郡卓家女，织锦秦川窦氏妻。
讵不自惊长泪落，到头啼乌恆夜啼。
桂树悬知远，风竿讵肯低。
独怜明月夜，孤飞犹未栖。
虎贲谁见惜，御史讵相携。
虽言入弦管，终是曲中啼。
【同前】唐·杨巨源
可怜杨叶复杨花，雪净烟深碧玉家。
乌栖不定枝条弱，城头夜半声哑哑。
浮萍摇荡门前水，任罥芙蓉莫堕沙。
【同前】李白
黄云城边乌欲栖，归飞哑哑枝上啼。
机中织锦秦川女，碧纱如烟隔窗语。
停梭怅然忆远人，独宿孤房泪如雨。
【同前二首】顾况
玉房掣锁声翻叶，银箭添泉绕霜堞。
毕逋发刺月衔城。八九雏飞其母惊。
此是天上老鸦鸣，人间老鸦无此声。
摇杂佩，耿华烛，良夜羽人弹此曲，
东方曈曈赤日旭。
月出江林西，江林寂寂城鸦啼。
昔人何处为此曲，今人何处听不足。
城寒月晓驰思深，江上青草为谁绿。
【同前】李群玉
曾波隔梦时，一望青枫林。
有鸟在其间，达晓自悲吟。
是时月黑天，四野烟雨深。
如闻生离哭，其声痛人心。
悄悄夜正长，空山响哀音。
远客不可听，坐愁华发侵。
既非蜀帝魂，恐是桓山禽。
四子各分散，母声犹至今。
【同前】聂夷中
众鸟各归枝，乌乌尔不栖。
还应知妾恨，故向绿窗啼。
【同前】白居易
城上归时晚，庭前宿处危。
月明无叶树，霜滑有风枝。
啼涩饥喉咽，飞低冻翅垂。
画堂鹦鹉鸟，冷暖不相知。
【同前】王建
庭树乌，尔何不向别处栖。
夜夜夜半当户啼，家人把烛出洞户，惊栖失群飞落树。
一飞直欲飞上天，回回不离旧栖处。
未明重绕主人屋，欲下空中黑相触。
风飘雨湿亦不移，君家树头多好枝。
【同前】张祜
忽忽南飞返，危弦共怨凄。
暗霜移树宿，残夜绕枝啼。
咽绝声重叙，愔淫思乍迷。
不妨还报喜，误使玉颜低。
《乐府诗集》卷四十八·清商曲辞五
【乌栖曲四首】梁·简文帝
芙蓉作船丝作纟乍，北斗横天月将落。
采连渡头碍黄河，郎今欲渡畏风波。
浮云似帐月如钩，那能夜夜南陌头。
宜城投泊今行熟，停鞍系马暂栖宿。
青牛丹毂七香车，可怜今夜宿倡家。
倡家高树乌欲栖，罗帷翠被任君低。
织成屏风金屈膝，硃脣玉面灯前出。
相看气息望君怜，谁能含羞不自前。
【同前六首】梁·元帝
幄中清酒马脑钟，裙边杂佩琥珀龙。
虚持寄君心不惜，共指三星今何夕。
浓黛轻红点花色，还欲令人不相识。
金壶夜水讵能多，莫持奢用比悬河。
沙棠作船桂为楫，夜渡江南采莲叶。
复值西施新浣纱，共向江干眺月华。
月华似璧星如佩，流影澄明玉堂内。
邯郸九枝朝始成，金卮玉碗共君倾。
交龙成锦斗凤纹，芙蓉为带石榴裙。
日下城南两相望，月没参横掩罗帐。
七彩随珠九华玉，蛱蝶为歌明星曲。
兰房椒閤夜方开，那知步步香风逐。
【同前】萧子显
芳树归飞聚俦匹，犹有残光半山日。
莫惮褰裳不相求，汉皋游女习风流。
【同前二首】陈·徐陵
卓女红粉期此夜，胡姬沽酒谁论价。
风流荀令好兒郎，偏能傅粉复薰香。
绣帐罗帷隐灯烛，一夜千年犹不足。
唯憎无赖汝南鸡，天河未落犹争啼。
【同前】岑之敬
骢马直去没浮云，河渡冰开两岸分。
鸟藏日暗行人息，空栖只影长相忆。
明月二八照花新，当垆十五晚留宾。
【同前】唐·李白
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
吴歌楚舞欢未毕，青山犹衔半边日。
银箭金壶漏水多，起看秋月坠江波，东方渐高奈乐何。
【同前】李端
白马逐牛车，黄昏入狭斜。
狭斜柳树乌争宿，争枝未得飞上屋。
东房少妇婿从军，每听乌啼知夜分。
【同前】王建
章华宫人夜上楼，君王望月西山头。
夜深宫殿门不锁，白露满山山叶堕。
【同前】张籍
西山作宫潮满池，宫鸟晓鸣茱萸枝。
吴姬自唱采莲曲，君王昨夜舟中宿。
【同前三首】陈·后主
陌头新花历乱生，叶里春鸟送春情。
长安游侠无数伴，白马骊珂路中满。
金鞍向暝欲相连，玉面俱要来帐前。
含态眼语悬相解，翠带罗裙入为解。
合欢襦薰百和香，床中被织两鸳鸯。
乌啼汉没天应曙，只持怀抱送郎去。
【同前】江总
桃花春水木兰桡，金羁翠盖聚河桥。
陇西上计应行去，城南美人啼著曙。
【同前二首】唐·刘方平
娥眉曼脸倾城国，鸣环动佩新相识。
银汉斜临白玉堂，芙蓉行障掩灯光。
画舸双艚锦为缆，芙蓉花发莲叶暗。
门前月色映横塘，感郎中夜渡潇湘。
二、 琴曲歌辞之部
古琴曲《乌夜啼》是流传广泛的大操。最早见明朱权《神奇秘谱》，有姚丙炎先生打谱，现常可听到其子姚公白先生的演奏，风格活泼，音节繁促，亨有盛誉，海内
学之者众。又晚清版本的为《自远堂琴谱》所载，为今岭南琴派代表曲目有杨新伦先生演奏录音。另有管平湖先生演奏本，节拍取其师杨时百所著《琴学丛书*琴
镜》之法，较为严整。
从
琴曲《乌夜啼》所表达的音乐内容来看，是曲以月明星稀之景，写乌雀南飞、哺食、争巢等活动。从《神奇秘谱》中多“长琐”指法的特点来看，当是创作于唐朝。
配上乐府诗的《乌夜啼》是一首琴歌，而现在所流传的《乌夜啼》是器乐大曲，与刘义庆所谓的本事及乐府中诸诗的旨意皆无关系，是一首纯粹描写景物的乐曲。
《乐府诗集》卷六十·琴曲歌辞四载张籍所作《乌夜啼引》描写闻啼获释，另引《琴说》言本事，而人物换为何晏。
《浙音释字琴谱》有《乌夜啼》歌词九段。系杂撮历代同名诗词而成。其词有“月明星稀”、“别离滋味”、“别离人，何时归”、“母满哺儿，儿方哺母”、“绕树三匝，无枝可依”等，众意杂陈，剪裁平平，斑斑可见，不复详辨。
附《乐府诗集》所载《乌夜啼引》。
《乐府诗集》卷六十·琴曲歌辞四
乌夜啼引张籍
李勉《琴说》曰：“《乌夜啼》者，何晏之女所造也。初，晏系狱，有二乌止於舍上。女曰：‘乌有喜声，父必免。’遂撰此操。”按清商西曲亦有《乌夜啼》，宋临川王所作，与此义同而事异。
秦乌啼哑哑，夜啼长安吏人家。吏人得罪囚在狱，倾家卖产将自赎。少妇起听夜啼乌，知是官家有赦书。下床心喜不重寐，未明上堂贺舅姑。少妇语啼乌，汝啼慎勿虚，借汝庭树作高巢，年年不令伤尔雏。
三、 曲子词之部
《乌夜啼》至唐为教坊曲，南唐后主李煜创为词调，今存作品三首。其中“无言独上西楼”一首为千古佳作，至今咏叹。入宋后又名《相见欢》、《锦堂春》等。词牌名为曲调之名，故与乐府诗同名但与争巢，聚散，盼归等诗意无涉。
附李煜《乌夜啼》词三首
其一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其二
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烛残漏断频欹枕，起坐不能平。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其三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附录
魏武帝曹操《短歌行》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 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
契阔谈讌，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元稹《听庾及之弹〈乌夜啼引〉》
君弹乌夜啼，我传乐府解古题。
良人在狱妻在闺，官家欲赦乌报妻。
乌前再拜泪如雨，乌作哀声妻暗语。
后人写出乌啼引，吴调哀弦声楚楚。
四五年前作拾遗，谏书不密丞相知。
谪官诏下吏驱遣，身作囚拘妻在远。
归来相见泪如珠，唯说闲宵长拜乌。
君来到舍是乌力，妆点乌盘邀女巫。
今君为我千万弹，乌啼啄啄泪澜澜。
感君此曲有深意，昨日乌啼桐叶坠。
当时为我赛乌人，死葬咸阳原上地。
参考资料
1、查阜西《存见古琴曲谱辑览》
2、郭茂倩《乐府诗集》
3、许健《琴史初编》
4、王立增《乌夜啼》本事考
余初学操弄阅《乌夜啼》之资料悉言刘义庆事，详玩曲意似乎无涉，心中怪哉。后读戴明扬先生《广陵散考》方知学有根砥方不致妄尊古人。琴论每好托古依贤，动辄三代，此为陋习。今学有所积方撰此文，虽不能尽除，然人醉我醒足矣。
琴奋星胡昕江书于九辞居
2011年6月4日星期六，吾娃芳诚满月前11日
|
